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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障碍青年进职场,不是为了谋生
2023-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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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智障碍者在酒店后厨学做蛋挞。(受访者供图 / 图)


全文共4445字,阅读大约需要11分钟
  • “不是非得要成为谋生手段。”陈敏认为孤独症孩子主要是社会交往障碍,如果不就业,有能力退化的可能。


  • “我们尽量提供真实的就业环境。”即便心智障碍青年进入职场,依然需要企业做出一些包容和让步。


  • 根据许家成研究的个案,心智障碍学员一旦进入合适的岗位,其就业稳定性更高,能在一个岗位上坚持四五年。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责任编辑| 谭畅


2023年夏,18岁的心智障碍青年小侯有了自己的工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整理库房及布草间,主要任务是将梳子、丝瓜瓤等9样物品装入洗漱包的袋子,初步工作目标为装袋1000份。

这看似是一个没有太大难度的工作,就业辅导员将所有的材料在库房里铺开,5位实习生各固定一处工位,流水线作业。不同的物品装袋难度不同,流水线尝试了一轮,总是卡在某一环节,辅导员只能不断调整工位。

心智障碍者主要包括智力发育迟缓、孤独症谱系障碍、唐氏综合征,以及脑瘫癫痫等伴有智力发育障碍的人群。据相关人口普查数据,中国的心智障碍者人口约在1200万到2000万。广州市残疾人联合会、广州扬爱特殊孩子家长俱乐部等机构于2019年发布的调研报告显示,在各类残障人士中,心智障碍人士被接受就业的程度最低,不足肢体残障人士的1/5。

北京一家由心智障碍家长发起成立的公益组织开展职业转衔培训,在“上学”和“上岗”之间增加过渡培训,提高心智障碍人士的就业率。这个夏天,他们为心智障碍青年提供了酒店实习机会,为期两个月。小侯所参与的暑期职业转衔培训项目即为其中之一。

“他们能够真正实现就业吗?企业环境足够包容他吗?”小侯母亲陈敏心里打鼓,但这是孩子走入社会的关键一步,她决定放手。更为重要的是,她认为如果孩子成年后无法就业,选择“家里蹲”,可能造成孩子自主生活能力的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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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企业包容和让步”

心智障碍青年的第一堂就业课,从自我介绍、形象管理、时间管理开始。北京市融爱融乐心智障碍者家庭支持中心(以下简称融爱融乐)的就业辅导员在讲台上模拟不合适的着装——衣服领口敞开、卷起半边裤腿,再让学员逐一识别纠正。

守时是职场中很重要的事。负责转衔培训的辅导员需要向学员反复地叮嘱,上班时间为9点,必须在那之前抵达工作场所。在课上,辅导员会考察他们规划出行路线的能力,指导他们使用地图软件:“看看自己家到奥森公园怎么坐车啊?”

令人想不到的是,孤独症孩子的刻板行为让他们准点上班的同时也要准点下班。第一周培训时,辅导员在下班后交代明天的安排,小侯已经焦虑不已,不断在嘴里念叨“4点的地铁就要来了”。这个时候辅导员轻声告诉他,现在正在做什么,需要等待10分钟。

融爱融乐的就业辅导员观察到,2023年7月招募的10名心智障碍学员大多有孤独症的行为表现。孤独症孩子对社会规则缺乏理解,许多普通人通过日常生活便可自然习得的内容,对他们来说需要反复训练。

他们的问题行为可能出现在方方面面:打饭的时候,突然打翻了餐具后,不知道如何收拾;在培训场合,不管台上老师说什么,不停地自言自语;缺乏社交边界,见到谁都想要加微信等等。

负责此次转衔培训计划的融爱融乐工作人员曲卓说,心智障碍青年前期的职业陶冶是缺失的,必须有针对性地教学,告诉他们“什么是工作,要付出什么,要遵守什么,遇到困难怎么办”。

小侯参与的实习项目为瑰丽酒店集团与北京市晓更助残基金会联合发起,计划在两年内为北京、广州两地共计100名心智障碍青年提供为期2个月的酒店实习机会。融爱融乐、广州市扬爱特殊孩子家长俱乐部两家社会组织分别为北京、广州的执行方。

瑰丽酒店集团公益及公共事务总监(中国内地)吴伟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酒店能够提供管家、餐饮、洗衣、厨房、花房等多个部门多个岗位,心智障碍青年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及专长进行适配,比如原来在职校学习烹饪的可以到中式点心房工作。“我们会尽量提供真实的就业环境。”吴伟琪说,酒店为此准备了面试环节,让学员体验完整的就业流程。

曲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尽管职业转衔课程的终极目标是帮助心智青年走向就业岗位,但是这个过程必定是一点一点提升的。“即便是他们最后进入职场了,也不可能胜任一个完整的工作岗位,也依然是需要企业做出一些包容和让步的。”

这次转衔培训采用支持性就业工作的手法,由五六名就业辅导员全程陪伴支持学员适应工作内容。就业辅导员提前对学员进行能力评估,将酒店的工作经过简化及二次设计,包括布草间整理、洗衣房整理、员工餐厅后厨帮扶、员工区域保洁等。

学员在酒店布草间的工作,主要是整理仓库内的拖鞋、毛巾、牙膏、牙刷等等。这些重复性工作,酒店正式员工可能顺手收拾了。但心智障碍青年会严格地将物品归类,甚至能做到将每个牙刷朝向一致,方便后续使用。

洗衣房里,许多布草需要折叠打捆,楼上楼下地运输,送洗的衣物要按颜色分类;酒店房间的浴缸枕需要人工用刷子清洗,流程简单却也耗时耗力,这些都是心智障碍青年能够胜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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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人力资源负责人面试心智障碍者。(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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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推出去会退回来”

第一周上班,小侯还不能适应长时间的工作。他有自己的爱好——坐电梯,辅导员告诉陈敏,小侯称自己水壶落在了一楼的培训教室,为此来回坐了三四回电梯。

陈敏想,大概是小侯感觉累了,想到一些办法排解。她一直不想给孩子太多压力,那样会导致更严重的情绪问题。“不是非得要成为谋生手段。”陈敏说,让小侯就业,是期待他像普通人一样工作,实现他的社会价值。

另一个想法则是,“孤独症孩子如果不推出去会退回来”,陈敏认为孤独症孩子主要是社会交往障碍,如果不就业,将有能力退化的可能。

十余年来,陈敏和家人一直不间断地给孩子做干预训练,涵盖运动、康复、心理等各个方面。仅仅是让他独立出行,陈敏便花了不少力气。刚开始小侯喜欢坐公交,一家人出去玩时经常不愿坐私家车回家,爸爸只好把他送上公交,自己开车在后头跟着。上小学时,学校与家里只有一条马路之隔,父母和姥姥在楼上看着他出门,过红绿灯,看他会不会闪避车辆;他喜欢坐地铁,陈敏陪着他一趟一趟地坐。直到在身后跟着他出行了无数趟以后,父母放手让他独立外出。“每一步都来得不那么容易”。

相对小龄孤独症服务的丰富,大龄孤独症者的去处却屈指可数。曲卓介绍,北京的社区配有职业康复劳动站,接收社区内的残障人员日间托养,但托养的人数有限,更多心智障碍青年只能回家待着。“我训练十几年的成绩,有可能随着他不到社会上去了,那就没了”,陈敏颇为担忧。

另一位学员安小桐16岁,在孤独症孩子圈里属于程度轻、能力强的孩子。这次从青岛到北京参加培训,安小桐一个人住在亲戚家里,自己搭地铁上下班。母亲王丽对儿子的独立生活能力很欣慰,“如果有一个职业支持他,他的整个生活状态也没有问题的,我觉得特殊群体应该立个榜样、标杆,让大家看到我们这样的孩子,也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

心智障碍人士支持性就业早在上世纪90年代便在民间试水,那时没有理论研究支持,只是个别父母找师傅带教。2014年,融爱融乐被中国智力残疾人及亲友协会选为支持性就业项目全国6家试点单位之一,开始探索支持性就业。

曲卓记得,试点之初,孤独症孩子家长对于就业问题仍有很大争议。有些父母质疑心智障碍孩子的就业能力,“我们这孩子就什么业”,他们认为出去就业会让孩子遭受歧视,引来非议,不如挣钱养着他,直至老死。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家长开始接受融合理念的倡导,以个人权利意识的视角支持孩子就业。“先把孩子带出来,走向人群里头,再参与到社会环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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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者与支持系统

2023年8月18日,小侯与其他4位心智障碍者顺利完成实习项目,获得结业证书。融爱融乐开展支持性就业9年以来,一共支持101位心智障碍人士上岗就业,岗位内容涉及餐饮、零售、酒店、行政、洗车等多个领域。

曲卓说,如果仅仅把“101”这个数字作为他们工作的目标,也难有获得感,“我们坚持不下去”。“但是你看到每一个生命借着转衔培训,借着工作的参与,状态越来越好,越来越社会化,你觉得他活得越来越有尊严,成就感更高”。

在曲卓看来,心智障碍者要实现支持性就业仍有多处难点。首先是心智障碍者自身要激发自主意识,想要成长。这需要得到家长的支持,如果家长不认为孩子能就业,那也不会提供这样的培训机会。

此外,特教学校的职业教育在国内刚刚起步,心智障碍者能够受到职业教育的机会也很有限。

最后是一线全职的就业辅导员缺乏。2016年《残疾人就业促进“十三五”实施方案》中提到要培训2500名就业辅导员;2017年,北京市发布《北京市残疾人支持性就业服务管理办法》,其中将就业辅导员划分为三个等级,并要求残联组建督导队伍进行督导。尽管有关就业辅导员的支持政策趋向完善,但在一线全职就业辅导员仍然很少。曲卓说,根据她所知道的情况,北京的全职就业辅导员不足十位。

曲卓理解企业雇用心智障碍青年有许多顾虑,主要是人员安全问题:心智障碍员工认知有限,会不会在上下班过程中出现意外?心智障碍员工会不会出现情绪不稳定的情况,影响其他员工?曲卓认为,企业方也需要国家政策及就业辅导员这样专业队伍的支持。而在国内,专业支持人员过于稀缺。

仅有极少数的企业出于承担社会责任、建立企业多元文化的目的,会开放少量岗位给心智障碍人士。

在过去的支持性就业中,曲卓曾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形。“学员第一个星期上岗,股东来看过后说‘他在这儿干什么,(让他)回家’。负责招聘的人事经理也很尴尬,他本来是想做好事。”

中国残疾人康复协会理事长、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原院长许家成曾对心智障碍青年的就业问题做过跟踪调研。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过去残障儿童的入学率非常低,但是如今已有相当一批数量的孤独症孩子完成了义务教育。随着他们的毕业,再次将心智障碍青年职业教育问题推向眼前,“它是一步步被推出来的”。

许家成相信,心智障碍青年经过一定的培训支持,也能够达到独立工作的状态。“我们需要构建一个支持性系统,专门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只要支持性就业系统建设得好,就业率会有很大的提高”。

许家成说,在这个支持系统里,职业教育是其中重要的影响因素。是否受过职业教育,心智障碍者将来就业的情况会非常不一样。心智障碍学员完成职业教育之后,可以参与职业转衔培训,由就业辅导员一对一地支持,根据学员的兴趣爱好和优势来匹配就业岗位。学员正式上岗后,就业辅导员再慢慢退出。

他还建议,就业辅导员正式退出前,可以观察周围有没有同事愿意帮助心智障碍者,建立自然支持体系——比如孩子在沃尔玛超市工作,请师傅关照一下这个孩子,但是师傅不需要帮他干活,只是看这个孩子有没有遇到问题,有就帮忙解决。

根据许家成研究的个案,心智障碍学员一旦进入合适的岗位,他的就业稳定性更高,能在一个岗位上坚持四五年。

(小、陈敏、安小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