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个月来,很多基金会和一线社会组织投入到抗击新冠疫情的战斗中,除了发挥己长,伙伴之间的合作和互助对行动成效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何理解伙伴关系?如何建立和发展伙伴关系?这是个虽然陈旧,但永远值得讨论的话题。本文作者薛启婵是PCD (社区伙伴)的工作人员。她从PCD的价值观出发,分享了PCD在寻找和建立伙伴关系方面的观点和心得。作者认为,寻找伙伴就是寻找“同路人”,而“分享成就”的意识和心态,是伙伴关系深远、长久发展的关键。
本文作者/薛启婵
PCD(社区伙伴,是一家在中国大陆地区工作的社区发展机构,2001 年 5 月在香港由嘉道理基金会创办及资助)的创办方及出资方是一个在香港的犹太家族基金会,他们有深远的慈善传统,PCD是他们整个资助版图里较为年轻的机构。PCD的文化和做事风格,和当时机构成立的背景有很大关系。 PCD的发起人,也是我们现在的管理委员会主席,是这个家族的成员。当时发起PCD是基于他对整个现代化发展和资本主义全球化发展、环境危机等问题的反思,希望建立一个和家族已有的基金会或传统慈善不太一样的“另类”的机构,希望去探索一些另类的道路和方法。
PCD(Partnerships for Community Development)这个名字直译过来叫“社区发展的伙伴”。本身不是“我们“(资助方)要选择“他们”(资助对象)成为我们的伙伴,而是“我们要选择成为很多人的伙伴”。在我们的项目协议书里面,没有“甲方”和“乙方”,而是全部用一个称呼,就是“伙伴”。其实我们在选择“伙伴”这个词的时候,就已经选择了一个姿态,就是“我想去做一个事情,但这条路是要有更多人一起去走”。我们的选择很明晰,希望能推动人的内在价值观以及生活方式的转变,而且不是个体,是更大群体的价值观,也就是一种新文化的构建。这不可能是一个机构或者一个团队去完成的。
在这样的道路上,我们只是其中的一个点。 所以,我们是去找到很多很多其他的点,寻找通向希望图景的同伴,我们是“寻找同路人”,而不是“选择资助谁”。我们和伙伴之间形成一张网,这个网没有中心,PCD和伙伴都是网络里面的一分子,而网络里其他伙伴之间也会有更多的关联。同时,每个点都有它独立的主体性,点和点彼此之间不存在依附的关系,尤其是所谓金钱附属的关系。我们理解的“伙伴关系”,核心在于“大家去共同构建网络”的关系,而不是一个金字塔,PCD在顶端发号施令。这个网络内部彼此互为主体,又彼此产生关联,线条是很多样的。网络要产生很多有机的连接,或不断的延展,才能更加有韧性,有韧性的网络意味着我们一群人才可以走得更扎实。
“怎么找伙伴”,关键在于你对于你所在的领域、对于那个关系网中的伙伴所处的环境,有没有足够的把握。这可能是比我们找伙伴本身更重要的事。
只有对所处的领域、议题、地区都有所了解,才能判断PCD的位置在哪里,可以扮演的独特角色是什么。我们不会写一个广告去招标项目,然后做审核。所有的伙伴都是在相互沟通的过程中产生的。在这个过程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其实和找合作伙伴同样重要。
我们会花很多时间,去摸外部的环境是怎么样,有什么样不同的状态,需求是什么。 我们的伙伴不是招标来的,需要一个寻找的过程。我们必须要做一个事情,就是要尽可能地透过一些更实体、更在地的机会,去认识不同的人,在相互学习或相互认识的过程中,发展更多、更深的关系。这些关系未必是项目式的,而关系的储备会帮助你在发展项目的时候,找到更多的支撑点。
出差是项目人员的家常便饭,很多工作都是在现场发生,不是在电脑和文字里面发生的。当我们认识和了解彼此越多,相互也就越知道有没有交集,交集在哪里,有没有合作的可能。了解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借出差和开会约着吃饭聊聊;可以问问对方有没有可能去看一看他们在做的事情,反过来也可以邀请伙伴了解我们的工作;或者看有没有机会一起做点什么事。其实是创造更多彼此充分了解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些机会不能基于很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
有伙伴谈到风险评估,但是,再详尽的评估都比不上真实的过程。我们可以尝试一些比较灵活的方式。比如一个100万的项目,能不能先从10万开始做。不要觉得金额大小是伙伴最看重的,未必。谈100万的项目,是因为伙伴做了两年很完整的规划。但可能目前这个阶段不确定性太高,那我们能不能先做一个短期的实验性的项目。这样的调整其实很多伙伴都会愿意。当经过这样一些实验性的小项目以后,我们和伙伴都会对彼此有更好的评估,这时候再去看适不适合发展下一阶段的项目。如果觉得不适合,已经投入的时间和金钱成本也不会很高,大家都能承受。况且“不适合”并不是说否定,而是说彼此的条件在我们双方的合作里不够匹配,也许有其他的机构更适合伙伴去合作。这是一个多方选择的过程。
关于怎么找,还有一点特别重要,要有耐心。很多东西需要非常多的条件和机缘。在一个资助关系里,除了钱,还有很多东西不可或缺,但却没那么容易。比如机构的团队建设、愿景使命、员工内在动力,都不是钱能解决的。所以,有钱的那一方要特别学会等待。
如果条件不成熟,钱甚至还会起到负面作用。比如有些伙伴,本来一些事情没有资助,现在要资助,突然觉得有资源,肯定想多做一点预算。比如说,本来项目里有伙伴是以志愿者身份无偿投入的,这在某些时候是因为其主体性和共同拥有的感觉。如果因为有了项目就要给补贴,我们就会问伙伴,这个补贴是不是一定需要?钱不多,可能就几千块,但关键是当你付补贴的时候,你跟这个志愿者的关系就改变了。你们以前是一个共同构建的关系,可是现在如果变成交换关系后,这对关系的持续会带来什么影响?我们要特别谨慎,这个资源带来的,究竟是正向的激发,还是伙伴的依赖,还是对伙伴的压制?
同时,我们要问问自己,除了钱,我们还有什么?越多的储备和发现自己在资金之外拥有的东西,就能在这个生态关系里建立越多的连接可能。非常多的伙伴,他的需求,或者想跟你建立的关系,不只是钱。哪怕发生资助关系的伙伴,也许他对你的期待也不只是钱。从本质来讲,我想如果伙伴关系里面只剩下钱的话,那可能也不太是伙伴关系了。而这些钱以外的东西,就能帮我们和伙伴产生越来越多的关系和深远的连接。
在和伙伴互相认识的过程中,我们要努力建立一个真正的理解,当然不可能是百分之百,但核心是我们能不能放下自己已有的框架、想法和希望发展的事情,真实地看到对方的存在,看到他的想法、愿望、他要改变什么、他的处境、他的困难和挑战。能够看到的越多,就越可以清楚地判断这个伙伴的状态,以及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走到什么程度。注意,这个判断不是基于我想要跟他合作的点来判断,不能是以我为中心的判断。
对某一个伙伴来讲,除了跟你有交集的部分,他还有更大的策略和布局,这个是我们经常会询问和了解的,再问问伙伴,在伙伴的布局中,PCD在哪个位置。资助方经常说,把伙伴布局在我们的盘子里,但伙伴看我们也一样,彼此是互为主体的。如果资助官员能意识到这一点,就能知道我和伙伴如何发展彼此之间的策略关系。 除此之外,还应该去了解伙伴其他的资方是谁,他们是如何投入资源以及是基于什么样的理解。这些资源都在影响伙伴,而伙伴怎么去看待和理解PCD和其他资源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很重要。如果你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独特位置,就可以跟别人形成有机的互补。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成长的需要,包括我们自己。所以,我们更愿意选择一个位置,在伙伴有成长需要的地方,尤其是这个需要有助于去实现我们彼此的共同目标的时候,为伙伴创造成长的空间。 支持伙伴成长,背后最核心的认知是,我们要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真实的、鲜活的人合作,有时候,我们要顾及的不只是某一个人,甚至是和他相关的其他人。比如我们与这个机构合作,机构一共10个人,其中2个人是和我们合作项目有关的。但如果我们觉得,这个机构整体的团队成长有助于我们的合作,或者有助于机构发展的时候,我们甚至会专门创造机会支持到机构其他的员工。通过支持机构整体,去支持个人状态和能力的提升,支持他个人的发展。
我觉得要和伙伴建立更好的关系,还有几个很关键的点。
第一,我们能够看到变化。我们经常用一个词——生长点。项目所处的环境和条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要坚持的不是项目书中的书面文字,而是在项目中发现“生长点”。
举个例子,以前我们有个实习生培养的项目,预期目标是在两年中支持16个年轻人到草根组织做一年的实习生,通过这个方式去培养年轻人。这个项目做了很多年,框架、方法都很成熟。但是问题来了,立项后开始招募,发现很少人报名。为什么?因为环境变了。以前年轻人要成为实习生后才能进入NGO,现在年轻人大学就已经有很多机会在机构做实习,一毕业就能进入NGO。
那这种情况下,我们的选择就是要学会看到改变,重新找到项目的生长点。当时有一个新的趋势,很多年轻人打工或者读书回来,也就是返乡,这些年轻人返乡后想行动,想学习,也想找到支持,同时社区也有很多年轻人想做更多的事情。但对于返乡青年、社区青年的支持,不能用实习生的方式来支持。于是我们决定做些调整,把实习生部分剩余的资源调来做社区青年、返乡青年的培养。项目开始慢慢有了活力。
另一个比较重要的,是我们要有“超越项目的视角”。作为资助官员,我们在岗位上都有现实需要,比如要去看项目报告、财务报告,这个就是“项目视角”。但现实中,我们说去看一个项目执行的怎么样,很多时候其实功夫不在项目里面,而在项目外面。比如,负责项目执行的同事跟他的同事关系不好,影响他的工作状态。再比如,如果伙伴机构的决策和方向让这个项目在机构变得很边缘,也势必会影响这个项目的定位和发展。
作为基金会,一方面我们较有资源,另一方面,一线的事情不是我们做的,但又很想享有那样的成就、荣誉、意义,这个时候怎么办?作为基金会的工作人员,我们特别需要有一种心态,就是懂得去分享成就。我们的成就应该是成就他人,而不是成就我们自己的品牌。如果是后者,那么伙伴就已经成为我们的工具了。
有时甚至我们的伙伴都不是一线,也就是说我们在二线,甚至三线、四线的位置。当我们站的那么靠后,我们就更要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在这个生态里面的位置和作用,不要去越位。不能说伙伴做一个事,而我想的是这个事能给我的机构带来什么流量,给我的品牌带来什么好处,伙伴的成就我可以怎么来包装应用。如果我们有这样的想法,很难建立有深度的伙伴关系。
我们要接受,没有完美的伙伴。我们要学会在有限的条件里看到伙伴最有优势和最能发展的点。基金会的优势在于,我们不是只资助一个项目,我们是有一个很大的盘,所以更应该学会看到不同的伙伴以及各自的优势和关联。当我们学会以全局的眼光去看的时候,就不会只盯着几个伙伴看,不会觉得单个伙伴的成长不够而让自己变得很焦虑。看到的更多,我们就能更加开放和宽容。“我”只是整个网络中的一个点,“我”可以做的就是创造彼此之间越来越多的关系,彼此支持、分享和鼓励。“共同体”这个词可能有点强烈,但确实代表了我们整体共同把世界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的那个状态。这个目标不是在某一个伙伴身上完全体现的,我们需要超越单个的伙伴关系去看到整体。